岑青檸和母親在一起的時光並不多。僅有的五年裏, 她和傅碧初只在視頻裏見過面。

傅碧初在西雅圖，她跟著岑義謙在瀾江。

因為時差和傅碧初的工作關系，兩人連視頻的時間都很少。

那時的岑義謙和傅碧初還沒徹底放棄這段感情。兩人長期分居, 似乎想在時間中找到答案。

可惜在岑青檸五歲那年, 兩人還是決定離婚。

於是, 傅碧初回國辦理離婚事宜。

對岑義謙來說那天或許不值得期待，但小小的岑青檸, 她無比期待那一天的到來。

因為那天她可以見到媽媽。

只在視頻裏見過, 但特別酷, 她特別喜歡的媽媽。

那個冬日，瀾江出奇得冷, 那天卻是個好天氣。

岑青檸從早上起床便催著岑義謙去機場。岑義謙無奈地說，媽媽下午才到, 她充耳不聞。

兩人從早上等到晚上, 等來了飛機失事的消息。

年幼的岑青檸並不理解飛機失事的意思，只知道她忽然被留在了家裏。外公外婆從西雅圖趕回來。

岑義謙成日在外, 找尋那架墜海的飛機。

很快, 官方在太平洋找到了飛機殘骸，宣告這架班機無人生還。

再後來, 是傅碧初的葬禮。

岑青檸被岑義謙抱在懷裏，望著媽媽的照片, 認真問，我是不是再也見不到她了。

岑義謙紅著眼睛告訴她, 媽媽永遠愛你。

岑青檸第一次從周圍人的眼淚裏懂得什麽是失去。她明白，她再也見不到從未謀面的媽媽了。

她也無從得知, 傅碧初當年是不是想接她回去。

從那以後, 她再也不敢坐飛機。

此時此刻, 岑青檸站在東川機場，心跳快得要從喉嚨裏蹦出來，大腦一片空白。

她會等來什麽結果？

工作人員察覺她的異樣，過來詢問，無意間觸碰到她的手，難掩詫異：“你的手好涼。”

何止是涼，幾乎讓人錯覺在冬天。

工作人員去拿了毯子和熱水。

岑青檸回過神，手裏被塞了一杯熱水，腿上蓋著毯子，工作人員面帶擔憂地看著她。

“……我。”她嗓音發啞，“我等的飛機延誤了。”

工作人員溫聲道：“別擔心，飛機延誤是常有的事。你知道航班號嗎？我幫你問一下。”

航班號？她不知道航班號。

“我的機長是喻思柏。”她咬住幹澀的唇，說出他的名字。

工作人員微怔。她們公司無人不知，喻機長在兩個月前停飛了，目前唯一駕駛的飛機是瀾江明珠的那架波音747。

她忽然反應過來，眼前的女孩子可能就是瀾江明珠。

“稍等我一會兒，先喝點水。”工作人員匆匆離開。

岑青檸握著掌心的熱水，手腳仍然發涼。她不可抑制地去想象可能會發生的各種意外。

飛機上不止有喻思柏，還有家裏兩個小惡魔。

她很難說清對弟弟妹妹的感覺。

岑義謙再婚的原因很簡單。

家庭醫生評估岑青檸的心理狀況不好，岑義謙又太忙，便建議他組建新的家庭。

新的家庭關系或許能改善目前的狀況。

岑義謙問過她，想不想要一個弟弟或者妹妹。

她沒有拒絕，失去了一個與她血脈相連的人，或許她可以擁有新的。新的陪伴，新的期待。

只是，當弟弟妹妹出生，繼母露出溫柔的笑。

她從未如此清晰意識到，屬於她的媽媽永遠都不會回來了，她甚至沒得到過媽媽的擁抱。

外界對她和繼母的關系有諸多猜測。其實她們見面的時間很少，甚至算不上熟識。

岑義謙忙，繼母更忙，家裏經常只有她和弟弟妹妹。

每當她對弟弟妹妹生出親近之意，繼母對他們的關懷都會提醒她，她是沒有媽媽的孩子。

等岑青檸再長大一點，她就不再親近他們。

她把註意力從家庭關系上移開，去關註其他方面的事。但這不意味著，她對他們沒有感情。

比起父母，這兩個小家夥和她在一起的時間更多。

她不想再失去家人。

至於喻思柏……

岑青檸抿住嘴，捏著杯子的手不自覺用力，水面搖晃，略有點刺眼的光晃得眼睛疼。

他承諾過，會永遠當她的機長。

暴雨夜，人群滯留機場，所有的飛機都晚點了。

一片焦躁的氛圍中，岑青檸感受了手機震動，反應了一會兒才發覺是她的電話在響。

來電的人出乎意料，她遲疑地接起電話。

熟悉的充滿活力的男聲扯著嗓子喊：“岑小姐，這麽大的雨，您不在家嗎？喻先生送您的花到了。”

外面在下大雨，他的聲音聽不真切。

但最後一句話，她聽得清清楚楚。

岑青檸怔怔道：“不是不送了嗎？”

喻思柏從太平洋海島回來那晚後，花店年輕的男生便不再來了。

時隔一周，他又來送花了。

男生道：“喻先生說家裏的花都謝了。”

是她早上發的朋友圈。她說，我的玫瑰都要謝了。

於是，他又送來了熱烈盛放的玫瑰。

“……我不在家。”岑青檸覺得喘不上氣，四個字說得艱難。

男生一楞，幾乎要脫口而出“您哭了嗎”，很快壓下去，轉而問：“您現在的地方方便告訴我嗎？”

岑青檸微微吸氣，克制情緒：“我在機場。”

空域上，喻思柏收到通知，由於天氣原因，他無法在東川機場降落。

機組目前有兩個選擇——

一，返航回到瀾江。

二，備降其他機場。

副駕駛翻看塔臺提供的有條件降落的機場，無奈道：“這樣的天氣，今晚恐怕都飛不了了。”

他瞧了眼喻思柏：“我們返航還是備降？”

喻思柏神情平靜，沒有過多思考便下了決定：“備降其他機場，申請明天回東川的航線。”

晚上八點，波音747調轉方向，朝偏離東川的機場飛去。

喻思柏早已習慣夜間飛行，天際光亮消失，駕駛艙內儀表盤光亮閃爍，一如既往。

可今晚，他卻覺得夜晚到來的太快。

他沒準時回去，家裏的小姑娘會不會擔心？

小混蛋說不定又趁他不在在外面玩兒，這回他可逮不住她。

恐怕只會擔心弟弟妹妹，順道想起他。

空域上喻思柏做出決定的時候，東川機場也收到了訊息，再由空管告知相關工作人員。

機場VIP室，工作人員面對岑青檸柔弱易碎的臉龐，下意識放輕語氣：“岑小姐，喻機長的航班已經備降其他機場，明天返回東川。我們派人送您回去？”

始終安靜的女孩子眼睫顫動，輕聲說：“我在這裏等他。”

工作人員明顯一楞，遲疑道：“您的意思是在這裏等到明天喻機長回來嗎？”

岑青檸低低地“嗯”了聲，便自顧自地在沙發上仰躺下，雙眼無焦點地看著柔和的頂光。

在哪兒等都一樣，反正都睡不著。

半小時後，岑青檸手機震動，她來不及看來電顯示，匆匆接起電話，開口時滯了一瞬：“餵？”

“姐姐！”少女清脆的嗓音響起。

岑青檸緩緩松開掐著掌心的手，長舒一口氣，放松身體靠在沙發上：“你們到了？”

岑遠星撅撅嘴：“剛降落，離東川好遠。姐，我和岑遠辰坐車過來吧？三小時勉強可以接受。”

岑青檸：“太晚了，明天再過來。”

她說話的音量向來不高，輕柔平緩，但語氣裏的強勢和岑義謙如出一轍。岑遠星一聽就知道沒戲。

“好吧。”她蔫巴巴地應了句，“那你明天會陪我吃飯嗎？”

岑青檸溫聲道：“當然。”

岑遠星難得聽到姐姐溫溫柔柔地和她說話，甜蜜地抱著電話親了幾口，快樂地掛了電話。

岑青檸卻不得閑，花店男生的電話緊接著來了。

他說他在門口，帶著喻先生的花。

暴雨天到處都濕漉漉的，機場的地面被擦過一遍，地面仍然濕滑。

岑青檸走到門口，一眼看到了門口穿著雨衣的男生，身上淅淅瀝瀝地往下滴水。

他看起來渾身濕透了，懷裏的花卻滴水未沾。

她那時候沒心思想其他，這時才反應過來不該讓人家冒雨來送花，路上太危險了。

“抱歉。”她輕聲道歉，“讓你淋雨了。”

男生一楞，隨即揚起笑：“我一點都沒淋到，濕的是雨衣。岑小姐，喻先生送您的花。”

他遞過花，悄悄看她的臉。

岑青檸接過花束，今晚的玫瑰是特級高原紅玫瑰，熱烈高貴，有淡淡的絲絨感。

紅黑色在雨日顯得濃墨重彩。

一束玫瑰，逐漸驅散她心頭的陰霾。

她抱緊花，抿唇笑了一下：“謝謝你。”

男生咧嘴笑：“不客氣。您是要出遠門嗎？剩下的花可以等您回來再送。”

岑青檸搖搖頭：“我在等他。”

她舉了下花，示意她等的人是喻先生。

男生撓了下頭，有點兒臉紅，猶豫半天，忽然道：“希望喻先生早日心想事成。”

岑青檸微怔，回過神他早已不見。

濕潤的空氣中，只有玫瑰淡淡的香氣。

喻思柏沒有如期歸來，他送的玫瑰卻如期到來了。

臨近城市，喻思柏和機組坐專車離開機場，岑家的龍鳳胎們由管家帶著先行去了酒店。

車上乘務人員對備降適應良好，沒有過多抱怨。

正商量去哪兒一塊兒吃個夜宵。

喻思柏低眼發消息：[東川暴雨，我們臨時降落在其他機場，明天再把你弟弟妹妹帶回來。]

岑青檸消息回得很快：[航程順利嗎？]

喻思柏挑唇一笑：[有小公主的指令，不敢不順利。]

小姑娘回覆了一個可愛小貓翻滾的表情包，便沒有再發信息來，問完就跑，一點兒不留情。

專車到了酒店，副駕駛仰頭看著奢華的五星級酒店，感嘆道：“托小公主的福，每次都能住五星酒店。”

對他們來說，這是一份待遇過好的工作。

喻思柏最後一個下車，單手推著飛行箱，另一只手揉了揉長時間沒活動的脖子，神情慵懶。

他邁著慢步，隨手翻閱短信。

翻到其中一條，他倏地停住，立即回了電話。

東川機場的工作人員接通電話，為難道：“喻機長，岑小姐一直在機場，她說要等你們明天回來。”

喻思柏擰眉：“她幾點到的？”

工作人員：“七點左右，同事說她當時狀態不太好，手都是冰涼的。”

現在是晚上九點半，她在機場等了兩個半小時。

小姑娘等了那麽久還不夠，還準備在一個人機場待一整晚，一個字都沒打算告訴他。

東川還在暴雨。

喻思柏腳步一轉，快步朝外走去，語氣強勢：“看好她。在我回來之前，不許她離開機場。”

工作人員聽著掛掉的電話發懵，這是什麽意思？

她們這裏是機場，功能應該不包括“拘留”吧？而且岑小姐要走，她們哪有膽子去攔。

她納悶，決定去請示上級。

岑青檸晚上沒什麽心思吃晚飯，徹底放松下來才覺得餓，吃了點水果和糕點。

吃飽躺在沙發上便有些無聊。

她來得太急，除了手機什麽都沒帶，幹脆要了紙筆畫小漫畫。

淩晨一點，綠色出租車在機場門口停下。

司機瞥了眼表，往後說了句，800。後座神情冷沈的男人快速付了款，拿著行李箱快步離開，走路帶風。

他納悶，這麽老遠打車來機場，想不開啊？

司機沒多深究，開車多年，什麽樣的人都見過，打了個哈欠慢悠悠地開車離開。

暴雨已停了，淩晨的機場冷清無比。

滯留的乘客早已陸陸續續地返回。今晚除了零點以後降落的飛機，機場的跑道不會再開啟。

寂靜的廳內，只有飛行箱滾輪快速碾過地面的聲響。

困倦的工作人員聽到動靜，忽然呆住，忙推了把同事：“快看，是不是喻機長回來了？”

“他們不是備降了嗎？”

“快通知VIP室。”

喻思柏憑著通行卡在機場暢通無阻，輕車熟路地上到二樓進入VIP區，皮鞋踏在通道上的聲音在夜晚清脆無比。

VIP室外，年輕的工作人員守在門口。

她剛進機場不到一年，很少看見這位她們公司風頭正盛的明星機長。此時男人距離她這麽近，分外緊張。

他的機長制服上沾著細微的雨滴。

“她在這兒？”

他聲音低淡，刻意壓低了。

工作人員耳根微紅，大著膽子和他對視，他的視線卻落在緊閉的門上，似乎想透過門看到什麽。

她點頭，輕聲道：“岑小姐好像還沒睡。”

喻思柏在工作人員詫異的眼神中徑直上前，像回自己家一樣自然開門、關門，連飛行箱都帶進去了。

工作人員楞楞地想，她收到的指使是喻機長回來前守在門外，但現在他不光回來了，還直接進了VIP客戶的休息室。

原來……是指這種“回來”嗎？

喻思柏看清房間內的情況，關門的動作滯了一瞬。

女孩子安靜地趴在茶幾上，黑發散落，側臉枕著手臂，另一只手裏還握著鉛筆。

她睡著了，以這樣令人憐愛的姿勢。

玫瑰花束被她放在茶幾上，她就睡在玫瑰之下。

喻思柏緩緩松開飛行箱，放輕腳步，在茶幾下蹲下，凝視她略有些蒼白的小臉。

因為睡姿，側臉擠成圓嘟嘟的一團，有些可愛。

他安靜看了幾秒，探手撥開蓋住她側臉的發絲，柔軟的發勾住指節，輕輕滑落。

這小混蛋，真打算在這兒睡一晚。

他來回飛了三趟，從沒見她來接過機。家裏弟弟妹妹一來，冒著大雨也要往機場跑。

小沒良心的。

他真想狠狠地捏住她的臉，用力扯兩下。

喻思柏嘖了聲，準備把人喊醒，視線一轉，瞥見被她壓住的幾張紙，眸光停住。

散落的紙張上都是小漫畫。

機長小人帶著兩只小貓登機，小貓在飛機上上躥下跳，挨了幾句訓便老實下來。

地上有一只稍大的橘色貓咪仰著腦袋，望著天空。

天際有一架飛機飛過。

畫面一轉，天開始下雨，飛機在暴風雨中搖晃。機長小人板著臉，神情肅穆地看著前方。

橘色貓趴在窗臺，沮喪又擔憂。

她心裏想：他怎麽還不回來……

風暴越來越大，飛機無法再往前飛行。機長小人駕駛著飛機偏離目的地，朝遠方飛去。

橘色貓傷心地掉眼淚，毛發都哭濕了。

她的機長飛去哪裏了？

喻思柏低垂著眼，心忽然變得很軟。

他收起散落的紙張，預約好車，俯身打橫抱起睡著的小姑娘，把她的腦袋靠在胸口放好。

她乖乖閉著眼，沒有醒來。

門從裏面打開，發呆的工作人員嚇了一跳，轉頭一看，眼睛頓時看直了，喻機長抱著瀾江明珠！

還是公主抱！

喻思柏低聲道：“請你幫我拿上飛行箱和玫瑰，謝謝。”

工作人員回過神，慌忙點頭，勉強鎮定下來，進門抱起玫瑰，拿著飛行箱跟著喻思柏往外走。

今晚在機場值班的所有人都看見了。

她們公司最英俊、也最難接近的喻機長，懷裏抱了一個女人，只露出半邊白皙的側臉，卻難掩姝色。

平日淡漠疏離的喻機長，此時神情柔和，小心護著她。

一直到兩人上了車，門口還有人偷看，企圖從車後窗中看到那對男女是否有更多的互動。

車內，喻思柏報了春堂路33號的地址。

他調整姿勢，讓懷裏的女孩睡得更舒服。她像是被窗外閃動的燈驚動，眉頭淺淺蹙起。

一只大手擋住光，遮在她眼前。

岑青檸睡得不沈，半夢半醒間像是躺在一只小舟上，偶爾搖晃，很快就平穩下來。

一股強大的力量穩穩托住她。

朦朧間，有光亮閃過，恍若流星。

她緩慢睜開眼，透過指間縫隙，熟悉的、令人著迷的五官輪廓近在咫尺，半明半暗間，男人淩厲的下頷線被照亮。

眼前的人，是喻思柏。

遠在千裏的人出現了在她面前，像夢一樣。

“喻思柏……”她傾身擁住他，額頭貼著男人冷硬的下頷，輕聲呢喃，“喻思柏。”

作者有話說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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